曾印泉:南豐縣新發現的曾鞏母親墓誌書法與曾鞏《局事帖》之比較

来源: 曾巩纪念馆  日期:2018-06-12 17:10:53  点击:1572  属于:后裔追考

转自:翰墨

暮春三月,回鄉祭掃,筆者在江西南豐縣博物館,看見新發現的一塊墓誌,文字缺損四分之一,墓主為北宋文豪曾鞏母親吳氏夫人。墓誌銘文為王安石撰寫,刊刻者鄒姓,而書丹者為誰?墓誌缺焉。

該墓誌銘文入《全宋文》王安石卷,除日期、地名空出外,題目王安石文集為:《曾公夫人吳氏墓誌銘》,實物現為:《南豐曾君吳氏夫人墓誌銘》(下面通以《墓誌》稱之),其餘基本相同。全文如下:“夫人吳氏,太常博士南豐曾君之配,世家臨川。二十四歸曾氏,三十有五以病終。子男三:鞏、牟、宰,女一。時博士方為越州節度推官,慶曆五年七月二十三日,乃起其殯臨川,八月六日葬南豐之源頭前。前葬,鞏謀於宗之長者,而請於博士曰:夫人事皇姑萬壽太君,承顏色教令,一主於順。斟酌衣服飲食盡其力,皇姑愛之如己女。於大人得輔佐之宜,於族人上下適其分。今其葬,宜得銘,秘之墓中,以永永延夫人之德,無不可者。博士曰:然。乃來求銘。夫人固早沒,不及見其存時。雖然,博士先人行也,而又鞏於友莫厚焉,於夫人之葬而銘也,其何讓?銘曰:宋且百年,江之南有名世者先焉,是為夫人之子,葬夫人於此。於戱!

《墓誌》文意當然大可玩味。全文二百來字,但出王安石胸臆者實不到30字,只有最後也是最重要的“宋且百年”那一句。 “銘曰”以下,王安石故意棄四六駢體而以散文出之,譯成白話為:“我們國家已有近百年的歷史,大江之南,有一名士在我之前,而他是您的兒子,現在,將您安葬於此啊!”文字誠摯懇切,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(考王、曾二人年譜,王安石撰文應在其二十四五歲通判淮南任上,而曾鞏27歲,三年前落第還鄉,為臨川興魯書院教席),即使在今天讀來,仍是寫給朋友母親恰當的文字,同時滿含了對朋友美好的期許。千年之下,已被歷史所證明。

那麼《墓誌》書法呢?它能配得上文字的精彩嗎?

筆者有幸獲得《墓誌》的一個拓本,夜晚,在酒店燈下久久諦觀,發現其風神秀整,筆致老到。書者,人也。憑直覺,《墓誌》書法決非地方上一般庸書者可辦。那麼,他會是誰呢?於是,筆者想到了去年以2.07億拍出的曾鞏墨跡《局事帖》。

該帖為曾鞏致友人信札,共124字,行楷書體。據徐邦達先生考證,它為曾鞏52歲通判越州(今紹興)時所作,目前為止,它是我們見到曾鞏書法的唯一孤品。該帖書法當然精彩,但你須能欣賞內美,《局事帖》含蓄而冷峭。該帖真偽已無異議,然使人遺憾的是:它因紙張“反故”——寫在宋刊《三國志》書頁的背面,而該書到底刊於何時?為何曾鞏書信會在書頁的背面等等,都可發問,但此非筆者作文重點,從略。筆者的奢望為:將新發現的《墓誌》書法與《局事帖》對照,通過分析與比較,看看能否在二者間建立起聯繫。如能成立,則將使得《局事帖》“反故”的瑕疵變小,而《墓誌》書法也因與曾鞏本人有直接的聯繫,具有嶄新的意義。至少,曾鞏其人書法,“並世有倆”。

然而此前,我們必須對曾鞏的書法及書法觀念有所了解。見諸《曾鞏集》,筆者認為:曾鞏不重書法,或者說他對書法有別樣的理解。比如:他曾作文記王羲之之臨川墨池古蹟,只歎其精力;記顏真卿臨川祠堂,更頌其忠貞;跋著名的書法拓本《漢西狹頌》、《唐歐陽詢書九成宮禮泉銘》,但言其故事,皆不及書法。然而,在跋《尚書省郎官石記序》(陳九言撰、張旭書)時,他說:“張顛草書見於世者,其縱放可怪,近世未有。而此序獨楷字,精進嚴重,出於自然,如動容周旋中禮,非強為者。書、一藝耳,至於極者,乃能如此。”(《曾鞏集》卷50)

“書、一藝也。”書法之高“精進嚴重,出於自然。”這大概就是書法在曾氏心目中位置與好尚了。筆者又扒梳了宋、元人題跋、筆記上百種,得到數條有關曾鞏書法之史料,現按時序列下:

“熹未冠而讀南豐先生之文,愛其詞嚴而理正,居常誦習,以為人為言,必當如是,乃為非苟作者。而至於王子發舍人所謂自比劉向,不知視韓愈如何者?竊有感焉。今乃得於先生之族孫濰見其親筆,不勝感嘆!……紹熙甲寅夏四月二十四日新安朱熹書於宜春山渡之客舍。”南宋朱熹《晦翁題跋》卷二“跋曾南豐帖”

“餘年二十許時,便喜讀南豐先生之文,而竊慕效之。竟以才力淺短,不能遂其所願。今五十年,乃得見其遺墨。簡嚴靜重,蓋也如其為文也。慶元已未三月八日。”南宋朱熹《晦翁題跋》卷三“跋曾南豐帖”。

“南豐先生早年從歐陽文忠、餘襄公遊,素為王文公所敬,而與蘇文忠公為友,其門弟子則陳無己也。今觀遺墨恨不執鞭。嘉泰壬戌二月丙申,平園老叟周某書而歸之南城吳氏。”南宋週必大《益公題跋》卷五“跋吳申所藏曾子固帖”

“右歐陽公曾公二帖,審定真跡無疑。歐陽公著書,所以資僚友之考訂者,謙而周悉;曾公家書,所以事其兄嫂者,忠愛而敦篤,所謂盛代之德人,文學之師表也。觀者因翰墨而想像其詞氣,因詞氣涵泳其德業,所得不既多乎!”元.虞集《道園學古錄》卷四十“題歐曾二公帖”

通過上面數條史料,筆者發現:1,曾鞏真跡流傳甚少,即便是距其時代不遠的鄉人名宦,所能見者也有限。 2,曾鞏書法風格並不醒目,以致人們看到他墨跡時,還是想到他文章的好處,往往對其書置而不論。 3,因曾鞏無意於書,所以他的字在筆跡學上,反而有突出的意義。正如前人所言,透過其筆跡可指認他的為人。 4,最重要的是朱熹對他字評價:簡嚴靜重,蓋也如其為文也。這句話與曾鞏跋張旭楷書的讚語幾乎相同——“精進嚴重,出於自然”,它為我們指認曾鞏書法標明了方向。

接下來,我們討論《墓誌》書法。

《墓誌》版式70*46公分,豎式,有字232個,尺幅、字的大小與數目都倍於《局事帖》。其書法字體修長,結構嚴謹,筆致凝重,風格與唐代歐陽詢有明顯關係。舉其與《局事帖》相比較,二者的關係如下:

相異:

1,一為墨跡,一為碑刻,而碑刻無論怎麼忠實於原作,都須經第二手。

2,墓誌為抄寫別人的文章,書法須美觀好看,而《局事帖》文從己出,書寫時注意力多在文辭,書法則在其次。

3,墓誌書丹有固定成例,一般須用正書。而《局事帖》較自由,可行也可草,曾鞏選擇的是行楷。

4,墓誌書丹無署名——如果是曾鞏本人,慶曆5年時他27歲;《局事帖》書法則出於老年曾鞏之手,他已五十開外。

相同:

1,二者風格皆與朱熹所言曾鞏書法“簡嚴靜重”重合。

2,二者單字結構多相同。分行佈白,墓誌書丹須合式,而信札可隨意,故二者在行距與字距上難以一致。但是單字結構方式,二者幾一脈相承。如體勢修長,結束整齊,收斂緊密,皆出唐歐陽詢(圖歐陽詢帖)。

其特點為:“束上、密中、寬下”。現分言之,“束上”:即上部筆劃多或需豐滿處置的字,如《墓誌》中的“豊、銘、歸、教”等,《局事帖》的“動、誨、黨、重、楽、”等,二者都有所約束,不使其過大。

 

 

所謂“密中”:即凡遇部首重疊結構複雜之字,則須令中間部分安排緊密。比如《墓誌》中的“慶、殯、愛、鞏”等字,《局事帖》的“履、密、軄、曠、黨,鞏”等字。

 

所謂“寬下”:即故意擴展字下部的筆劃,如長橫,長捺、四點水等,務令字整體安穩。

 

3,二者筆法相同。趙孟頫跋《王羲之蘭亭序》時雲:結字因時相傳,筆法千古不易。筆法是書法傳承的要件。古人從幼年開始,如何使用一支柔軟的毛筆,為學習書法重要的內容。然而,筆法也最能窺見一人之情性。蓋因書寫時筆劃之粗細、方圓、轉折與一人氣血之剛柔,情性之躁靜,審美之好尚息息相關,一旦養成,終生難以改變。筆法也是現代刑事偵探學中筆跡同一認定的基礎。

比對《墓誌》與《局事帖》的筆法,筆者發現完全相同的字有(圖):“人、而、然、之、十、二、鞏、雖、以、此、”


一部或大部相似的字,見下表:

 

至於一些字部首上一點之分離、筆劃右轉之折筆、橫戈之彎曲、長捺之舒展等等,這些都是個人極難改變的習慣筆法,而在二者則如出一手。

比較行文至此,若問:你能確定這《墓誌》就是曾鞏本人的書法嗎?為何不見其署名於墓誌之上呢?筆者認為:1,可能因為撰文者王安石當時已經入籍,通判淮南,而他自己還是個落第的秀才,不便名列其後。 2,當地風習所致。據縣博物館王館長與金石學者吳坤龍先生考證。書丹同輩墓誌,署名從權,而於長輩,例缺。筆者有一旁證:即06年江西修水縣出土的,北宋元祐6年《黃處士墓銘》,撰文書丹均為黃庭堅無疑,且書法極精湛,但因墓主是自己伯父,黃庭堅署名皆空缺之。對曾鞏母親《墓誌》雅正的書法,筆者倒是常常想起明朝馮班的一則佚事,現抄於此,以為本文作結——“邑人嚴澤家藏右軍《二謝帖》,或誚之曰:誰見右軍執筆作此字?余曰:能作此字即是右軍,使右軍不能作此字,我亦不重右軍!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7年5月於北京